復刊第89期
活生生的喇嘛在《高山上的世界盃》
文/潘筱瑜圖/金馬獎執委會
來源:http://publish.pots.com.tw/Chinese/currents/1999/12/17/OldData2259/
「年輕喇嘛沉迷於世界盃足球賽」這樣的故事,讓我滿腦子都是傳統文化與現代科技文明與文化霸權的拉扯等等很葛蘭西式思考,很僵化吧,我承認!一方面對於這樣文明的相遇對撞產生的趣味又心醉不已,於是貪婪地想從電影裡及那位充滿智慧的傳道者兼電影創作者身上尋找答案,並為自己對這部電影已溢滿的激賞找到落腳處。
佛法戒律與對物的迷戀,很衝突吧!睿智慈悲但也為此身心俱疲的住持如何處理這個難題?這部敘事流暢、又充滿戲劇張力,同時意念完整表達的電影,來自99%真實的生命經驗。看完的電影,隨著劇中每一句對話,從隱忍的輕笑到漸漸摻雜掌聲的哄堂大笑,它用很入戲、充滿笑意的方式為你解答,電影院裡,佛陀似乎在一旁對一群已悟道的信徒微笑著。你不得不佩服導演宗薩仁波切所說的:「製作一部好電影就像做了一個好修行。」
「我認為,與其淪為電影的受害者,倒不如去了解電影的影響力。」「影片之所以如此強而有力,是因為我們主要受所見所聞的影響左右。而覺知我們如何被影響,就是修行的開始。」佛法所說,不執著於物,就是讓所有物質經驗如同紅外線般完全的穿透已身,覺知而不沾染。於是,宗薩仁波切,以圈內人的角度,拿起攝影機,記錄起小喇嘛們如成年禮般的修行之路。這部《高山上的世界盃》是全世界第一部以西藏語發音的電影,也即將代表「不丹」角逐明年的奧斯卡最佳外語片。
兩個年輕的西藏男孩巴登與寧瑪,逃離西藏來到位於印度境內喜瑪拉雅山麓邊的西藏流亡寺院,院裡一群年紀相仿的年輕喇嘛在莊嚴肅穆的早課裡,彷彿身上有千隻螞蟻般片刻不得安寧,作怪、傳紙條,紙條上寫著:「今晚巴西迎戰阿根廷!」他們心之所念的,是今晚如何躲監院的,逃到附近的印度商家去觀看這場本世紀最後一場足球盛宴。寺院的牆上,滿佈與寧靜莊嚴極不相稱的狂熱足球標語。房裡貼滿了足球明星剪報,一本本足球雜誌與僅存的家當私藏在床底。
足球雜誌當然還包括一切西方物質文明的誘惑,雪銅紙上印著西部牛仔叨著煙騎在馬上的英姿,長腿豐胸身上布極少的美女正張著紅唇對著他們不懷好意地笑著,小喇嘛竟也得體地回敬一番:「聽說美國什麼東西都是塑膠做的,連胸部和臉都是!」多話有見解,總像個小大人的使喚別人的巴金一面脫下紅色袈裟(身上竟畫著巴西足球隊的黃色球衣,上面寫著9 RONALDO(巴西球王羅納多)),一面嘮嘮叨叨地對其他喇嘛說:
「好,今晚你不去,但一定不能錯過明晚法國迎戰美國那一場!」「為什麼?」
「因為法國是唯一在聯合國裡支持西藏W立的國家!」
「那美國呢!」「哎呀!美國最怕中共了。」
小喇嘛天真如玩笑般童言童語,竟是最嚴酷的國際現勢。
凌晨一點的轉播時段,總困擾著他們,而理解方式是:「跟地球不是平的有關!」完美的逃脫計畫被已經被這股足球熱搞得疲憊不堪的監院識破了,該如何引導管理這群被西方玩意兒沖昏頭的小鬼,這不僅是監院、西藏、也是世界上所有傳統文化必須面對的的難題。
巴金為了不錯過這場「法國迎戰巴西」世紀之戰,斗膽向監院提出向印度人租借天線,在自家搭起轉播站觀看比賽的構想。佛陀慈悲!小喇嘛沒有被毒打一頓,竟替他們向德高眾望的住持求情。小喇嘛鬼迷心竅般地四處募款,錢不夠怎麼辦?向剛從西藏逃難過來的巴寧強行借來媽媽遺留一只懷錶作為抵押。一方面,監院和住持正在進行一場極為純淨又諷世的對話:
住持:「什麼樣比賽?」
監院:「就是兩個國家拚死拚活的爭一顆球。」
住持:「那不就是暴力了嗎?」
監院:「有時候是!」
住持:「跟『性』有沒有關係?」「沒有。」
住持:「贏的話可以得到什麼?」
監院:「一個杯子(a cup)。」
一陣錯愕般的沉默,兩人看著住持手上的杯子,兩人突然如孩童般促狹地笑了!
如願地租來一個大耳朵,整個寺院為個新玩意手忙腳亂但充滿興味地玩著,彷彿被興沖沖而來的西方科技文明撞個滿懷般措手不及,但他們勇敢的應付著。
轉播開始,監院和住持以試圖了解、善意的心情與一群瘋狂的年輕喇嘛一同觀戰。而此時,如願已償的巴金卻無心觀賽,為那個懷錶被拿去典當而悶悶不樂的倒楣鬼巴寧擔心起來。他翻箱倒櫃地試圖找出一些錢贖回那支錶。監院適時走進來摸著他的頭說:「你實在不是一個好商人,但你會是一個好喇嘛!」
一場成年禮般的轉播事件落幕,彷彿這個古老但充滿哲思的文化也有了面對文明、面對敵意的勇氣與智慧,當然是從本身的文化所給予的。「敵意如同空間一樣無所不在,要將自我拋開,改變自己對他人的敵意,自然能戰勝惡魔!」住持喃喃自語般地說著,我們無法抵抗文明,但仍堅持讓年輕人受傳統的教育的洗禮。
「如果問題能獲得解決,何必鬱鬱不樂? 如果問題解決不了,鬱鬱不樂又何用?」
藏傳佛教的悠遠又富哲思的價值觀,是藏人在現代文明世界站穩腳步的基石。
本片導演,不丹籍的欽哲諾布(Jhyentse Norbu),即是廣為人知的宗薩仁蔣揚欽哲仁波切(H.E.Dzongsar Jamyang Khyentse Rinpoche),是當今藏傳佛教中地位最重要的轉世喇嘛之一,出身於196年,7歲時被認證為蔣揚欽哲旺波的轉世,一位偉大的宗教改革者,先後在不丹、印度研習佛法哲學。曾追隨達賴喇嘛等藏傳佛教領袖研習佛法,宗薩仁波切延續了「欽哲不分」的精神,使他成為當今藏傳佛教最具啟發力的闡釋者,也因為對於電影的愛好,活躍於西方世界,在藏傳佛教新與舊、東方與西方之間搭起橋樑,目前也是印度、不丹、西藏等多個寺院的院長與教授。
他從未接受過電影方面的專業訓練,13歲那一年,在印度一個火車站等火車。不準時印度的火車,卻讓他初識影像的魅力,當時車站裡電視上正在演電影,是很普通的印度歌舞片,可是他看呆了!我心想,圖片居然會移動,會唱歌說話!宗薩仁波切的電影啟蒙經驗是1993年的「小活佛」。導演貝托魯奇請他作該片的顧問。從此後宗薩就開始看很多好萊塢、印度的電影。他二十多歲時開始出國到歐美傳法,接觸到許多經典名片。《高山上的世界盃》是他的第一部劇情長片。而在他熱中電影之時,與西藏社會仍視電影工業是性與金錢的溫床的主流價值格格不入,但他笑著對西藏人說,製作一部電影可能比興建一座寺院還能感動更多人。我想他辦到了。至於拍電影與修行會不會衝突這類的問題,他以行動證明,拍完《高》之後,他閉關修行去了!
「我想說的是,每個人都覺得喇嘛非常有戒律,虔誠,卻忘了喇嘛也是人。」這位看很多好萊塢電影,非常入世的喇嘛,本身就是非常符合他在《高》裡企圖呈現的喇嘛人性化的一面。身一位弘揚佛法的人及一位電影創作者,他的任務就是呈現人生的實相,不管是好的一面或壞一面。「有很多美國的導演問我:『我最喜歡的美國電影?』我的答案是:『閃靈殺手!』結果那些美國人一聽都大驚失色。」「行行好吧,身為佛教徒,尤為是一位老師,他最主要的任務是告訴別人『真理』,讓別人知道一個實相,而不是告訴別人虛幻的東西,《閃》這部片給我的啟示是,我們每人的內在都有可能(有潛力)變成那位殺手。」
「如同我身邊這兩位和氣、溫柔,連蝴蝶都捨不得傷害的女士,但有一天,忽然生命中那個環結不太對勁,她們也可能是會殺一百個人的殺手。這個可能性,與其藏起來,我認為應該將之亮出來,身為佛教徒,電影創作人,他有責任將好的一面及壞的一面都同樣呈現出來。像《鐵達尼號》,它就隱藏了很多東西,《閃》裡呈現的人生樣貌,比《鐵》真實一百倍。」
再嚇你一跳吧,他非常喜歡庫柏力克的《大開眼戒》(別懷疑,他真的是喇嘛),其中有某一幕場景,幾百個男男女女戴著面具集體性交,他覺得這一幕非常有力間C「我們不都戴著面具嗎?這裡有六個人,戴著六種不同的面具,你永遠不會告訴你我的秘密,你也不會對我說實話,這個世界就是如此。」「但你剛剛不是說你的責任就要呈現人生的實相給眾生嗎?」,「這就是真相!」
就如同藏傳佛教對「業」的詮釋,他認為任何行為的準則在於「你真正的動機是什麼?」就舉他在記者會上談到今後兩部電影的計畫,一部是關於「保險套」,不得了,喇嘛拍保險套,隔天「保險套」變成關於他的報導的聳動標題。在台灣的信徒可憂心忡忡擔心大師的充滿禪思的話語被誤解,「性」這種事太棘手了,然宗薩仁波切卻一派輕鬆地說:「佛教對情慾的定義,視情況而定。藏傳佛教是從印度來的,所以探源的話,還是講印度,印度對於個問題,有幾個學派的看法,其中一個學派在泰國非常興盛,他們並不是說瞧不起性,而是認為性是一個很大的「干擾源」,另一個學派就是大乘佛教,如台灣,這個學派著重如何去幫助別人,假若在一個小時你可以幫助100個男人,在這個前提之下,妳願不願去當一位妓女?如果你是一位真正的大乘佛教徒,她會抱著一個如同要進到天堂這般歡喜的心去做這件事情。「身為一位電影人,我會說,只要劇本好,我就拍,哪怕是關於性!」
至於我始終在我腦子裡縈繞的「後殖民的文化霸權」與傳統文化之間的拉扯,他的回應更從容了,我的急欲在他對於自己文化的自信下愚蠢地像兩國相爭一個球,只為了搶一個杯子! 「這種文化的接觸,幾乎可以說在非自願,沒辦法的情況下發生的,但我們現在已經漸漸了解到,西方的科技文明,對我們來說,不見得是一種威脅,事實上,可能會有很多幫助的。例如現在有電子郵件,喇嘛用來教學、弘揚佛法不是更容易了嗎?我知道已經有很多喇嘛這樣做了。」
不過,他笑著說,他才在一個月之前學會如何開關機。「西藏的社會與其他的社會一樣,尤其這些年紀比較大的人,都很害怕新的東西,但有些人,就像我的孩子,遇到這種東西就墮落了,但有些人就是很自在地生活其中。�